多数作家都喜欢养动物,最常见的有猫、狗,而有作家偏偏喜欢孔雀,还是上百只。这位古怪的作家就是弗兰纳里·奥康纳。有评论家说,她就像一只飞翔的鸟。这只鸟伴随她的一生,辗转,流离,粗粝而又狂暴,琐碎而又触目惊心。
奥康纳是难读的。她的难读,在于她彻底颠覆了人们对于小说这种文体的想象。这种颠覆不仅在于作品的难解,还在于她总是变戏法般地在两个甚至多个叙事视角中进行转换,甚至明明是一个人,她偏偏生发出多种称谓,所以读着读着我常常要不止一次地回到开头,重新开始。但奥康纳小说的魅力就在于此,开头完全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好不容易进去之后还是有些枯燥,大量的心理活动几乎把人淹没,正要晕乎乎打瞌睡的时候,咣,某某突然死亡,突突突,当头棒喝——她的可贵恰恰在于这种蕴藏在日常枯燥中的本真,以及用形式不断逼迫读者反刍的意味。
《好人难寻》(美)弗兰纳里·奥康纳新星出版社
笔下人物都戴着面具
奥康纳笔下的人物往往是真假难辨的,戴着面具,不到最后一刻,你甚至能在她吹起来的文字泡泡中徜徉很久,跟着她飘过来,又跟着她飘过去。直到看着看着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身子渐渐坐直,再一定睛,便看到了那些假面浸了水后的不堪。
《好人难寻》里的老太太出门前专门在领口别上一枝藏有香袋的紫罗兰,只为了万一发生车祸,别人能认出她是位“有品位的太太”。奈何一语成谶,车祸真的发生了,还好他们没什么事。然而接下来叙事速度大幅加快,在琐碎的对话海洋中打哈欠的读者不仅要坐直,更要站起来,因为接下来就发生了命案。而且她并不直接写这起抢劫案,而是让匪徒“格格不入”分两批把老太太的孙子、儿子和儿媳带到远处的树林里。直到听到了枪响,我们才知道,居然死了人。就这么死了人!
起初我们以为《救人就是救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木匠骗婚、骗财产的故事,无怪乎一个巧言令色的小伙,在“自由精神”的掩护下肉体做了妥协。可是紧接着,他就以赶时间为由,将智障的新婚妻子丢在了途中,自己开着新漆好的汽车和骗来的十七块五驶向远方。
奥康纳是天主教徒,即便是在爱荷华大学、出版中心纽约,甚至与菲茨杰拉德夫妇同住康涅狄格州期间,她也坚持每天早上做祷告。即便这样虔诚,她对宗教的假面仍旧嗤之以鼻。在她的世界中,真假难辨,好坏难分,白在黑的阴影里,黑在白的照射下。如《瘸子应该先进去》中自认为是“上帝”的谢泼德,坚持要“拯救”并感化从监狱里出来的跛脚约翰逊,当“虚伪的善良”被戳穿后,他才露出被撒旦控制的那一面,认为自己无可指摘,“这是一次体面的失败”。同时,自己的儿子却被晾在一边,不仅每日承受亲生父亲的呵斥,受到的关照远不如一个陌生人,最后跳楼身亡。同样是收留陌生人,不过是把男孩换成了女孩的《家的慰藉》更是如此,一心对他人好的老女士为了狡猾的“小荡妇”倒在了枪口下,而那个为了讨妻子欢喜,把身体唯一没文身的部位文成了耶稣像的帕克,反倒被斥为“偶像崇拜”。《善良的乡下人》中,《圣经》甚至成为作恶的工具……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奥康纳的所有作品几乎都可以用“好人难寻”来概括,对人性深处的省察和揶揄令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她几个短篇小说题目都非常有意思,常常是反着说的,像《善良的乡下人》《家的慰藉》《瘸子应该先进去》《好运降临》,表面看起来像是歌颂美德,其实充满反讽。她的书名更有趣,常用一个完整的句子来作为标题,像AGoodManisHardtoFind(《好人难寻》)、EverythingthatRisesMustConverge(《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TheViolentBeatItAway(《暴力夺取》),仿佛要留给读者一个切实的结论而非一个虚无的意象。唯独《智血》(《WiseBlood》)简单以词组冠之,独树一帜,恐怕也是因为这个词组足以概括作者的意旨。如作家自己所言,“多数人已学会对恶无动于衷,我们紧盯着恶的面貌,却常在上面发现我们咧嘴笑的反影。”这是奥康纳的深刻,一下子戳破泡影,直打七寸。
用形式对抗速读与消遣
奥康纳的小说不仅不以情节取胜,甚至没有情节,所以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描述的阅读感受。不止一位读者赞叹虽然诡谲但实在沉重,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奥康纳同菲茨杰拉德夫妇的关系那么密切,但如今大多世人只记住了菲茨杰拉德,对奥康纳却满脸茫然。说到底,奥康纳是一个小众的作家。同为“美国南方哥特小说家”代表,仅仅是出身南方、信仰天主教、女性作家这三点,她就足以与福克纳、爱伦坡、麦卡勒斯齐名,可单从声誉上来看,她并没有。尽管凭借其《短篇小说集》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欧·亨利奖,人们对奥康纳依然所知甚少。
看看她的作品,不难明白阻力在何处。《好运降临》只是在写鲁比爬楼梯的心理活动和爬楼梯过程中与邻居庸常的对话;《启示》里的场景只有候诊室,虽然后来出了候诊室,但特平太太脑海里依旧盘旋着候诊室对面女孩那句“你这头老疣猪”;《火鸡》不过是一个写鲁勒追火鸡、追上火鸡、扛火鸡回家途中火鸡被别人抢走的故事……心理时间成为这类小说的叙事动力,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意识流的堆积和泛滥,飞跃和跳脱,叙事者钻入主人公脑海深处,不仅把大脑完全剖开,架好放大镜显微镜望远镜,而且准备好船只,让读者跟随叙述者的流向向前疾驶,稍不留神,就会翻船,抑或在海量的景观和意象中迷失方向,只得从头再来。《好运降临》是其中的典型。全篇弥散着无聊的对话和滑溜溜抓也抓不到的意识流动,里面的主人公甚至在猜某一天是谁的诞辰,讨论鞋的码数,其中诞辰纪念日的讨论就占了两页,足足五六百字,如果不是耐着性子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恐怕读者们早就望而合书了。
和心理时间推进相对应的是复调手法的运用。要想推进叙事之帆的前进,必得有冲突,而在奥康纳的笔下往往表现为不同心理声音的博弈,这就给故事人物增添了血肉,更平添了神秘的哲学意味。《家的慰藉》中,托马斯发现自己的枪消失后,慌乱之中已去世多年的父亲的声音冒了出来,“是小荡妇偷的”,枪无端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后,他陷入了慌乱,因为他事先已经向警察告发了“小荡妇”偷枪一事,此时他的耳旁再次听到了父亲的嗓音,便把枪放回了她的手袋。《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中,好心收留塔沃特的舅伯去世后,出现的陌生人其实就是另一个塔沃特的具象化。舅伯生前所要的不过是“体面的”土葬,“另一个塔沃特”却建议烧掉,还用“给他们什么他们就得拿什么”来搪塞。
心理矛盾推进故事、众声喧哗,不把读者搞得晕头转向决不罢休……奥康纳就是在对抗速读,逼得读者不得不停下转动眼球和手翻纸页的速度,慢下来反复咂摸,直到捋顺人物的逻辑关系,才能算真正进入了故事。而后渐入佳境,高潮迭起。在你以为后面就是一马平川的时候,情节又急转直下,戛然而止,留下一个诡异的结尾。讲故事不是重点,讲故事的形式才尤为重要,作家在用这种方式本身来对抗易读,对抗下午茶,对抗消遣。
死亡之眼的谛视
奥康纳从小与疾病的影子相随。她的父亲死于狼疮,去世时年仅40多岁,奥康纳25岁时也确诊患上了和父亲当年一样的病症,13年后因此病去世。13年中,死亡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时时刻刻提溜着她死亡就在说不好的未来某一天到来。这种特殊的经历极大地影响了她的死亡观。在奥康纳看来,“世界是死人组成的”,“死人是活人的一百万倍,而且死人死掉的时间要比活人活着的时间长一百万倍”,所以她毫不避讳对招致死亡的杀戮和暴力的描写,那种美国南方式的粗粝给当时的文坛带去了生猛的新鲜气息,有的人指责她过于怪诞和压抑,她却用“不懂得死,怎么有希望懂得爱”来做出回应。
是的,作家认为“暴力有一种奇异的功效”,使人们重新面对现实,而不是沉浸在被故事人物吹起来的虚幻泡沫里。正如《西方正典》的作者布鲁姆所说,“她想以暴力震撼我们,使我们觉得需要传统信仰”。奥康纳笔下最触目惊心的一篇《树林风景》,残暴得直让读者发抖——因为卖地的事情,外祖父杀死了自己声称最疼爱的外孙女,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小说中对犯罪现场的描绘直截了当,令人忍不住遮目。
对此,萨利·菲茨杰拉德,这位可能是最了解奥康纳的女性解释道,“死让他们终于懂得了爱”,甚至称《好人难寻》这一类的结局为“圆满结局”,这是真正懂奥康纳的人的话语。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好人难寻》那么一出惨剧,老太太死后“面孔朝向无云的天空微笑着”,《河》中溺死男孩的河流伸出的是“一只细长而温柔的手”,《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中母亲晕倒后有什么在“阻止着她进入自责和悲痛的世界”,《格林利夫》中那么讨厌那头“低等牛”的梅太太死后还俯身“对着牛的耳朵低语她最后的一个发现”。
而且还可以看到,奥康纳对死亡有自己独特的书写方式:“死亡后”视角。死者已经咽了气,但是仍旧有相当篇幅在用死者的视角来叙述,给我们展示死者眼里的世界。这种吊诡,如果追究起来,是否可以顺着上述思路延伸,那恰恰是作者想表达给我们的东西呢?正如奥康纳所言,目之所视的现实才让她有了所谓的魔幻和波诡云谲。所以所谓南方这个“术语”,更多唤起的是哥特式怪物的形象,和对畸形与怪物的迷恋,但作者却超越了怪诞,吸我们到更深的层面去。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让更多的世人分享自己的所想,奥康纳很长一段时间想小说和漫画创作同时研修,佐治亚州女子学院的校刊在她就读期间一直刊载她的漫画作品。漫画黑白的鲜明对比,看似稚嫩实则深刻的线条,正应了她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用大声喊叫和大而惊人的人物来让人们听见,看见。而她用她的非凡创作给今天的我们提供了新鲜的文学滋养。我们永远需要这只在暴力中飞翔的鸟,带给我们力量和省思。
原标题:弗兰纳里·奥康纳:暴力中一只飞翔的鸟
来源:北京晚报作者:白华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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