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反过来说，是不是坏人就容易遇到？
更可怕的是，你不想遇到坏人时，坏人偏偏找到了你。这就是在《好人难寻》里存在的扭曲的逻辑。
《好人难寻》是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代表作，以其惊悚而滑稽的美学效果而闻名，讲述了老太太一家人在出行时，遇到了越狱犯人，正如传统的恐怖小说那样，犯人一步一步把他们一家人杀死了。
我第一次读时，浑身充满了压抑和心绪不宁。再读时，发现了很多细思极恐的地方，那些文字让人毛骨悚然。
以《好人难寻》命名的小说选集里共收录了10篇短篇小说，全书共有10人死亡，平均每篇小说死掉一个。但是，其中代表作《好人难寻》这篇小说就死掉了6人，剩下一只猫。
直到后来，我特意去寻找关于《好人难寻》的资料，发现在《25堂文学解剖课》这本书里有专门关于《好人难寻》的解剖，让我对这篇小说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所以本文将会结合《25堂文学解剖课》的文学理论，对《好人难寻》进行深入分析。
一、老太太是如何把全家人推入深渊的
1、出发前
一家人决定前往佛罗里达，可老太太不想去，她想要去东田纳西见老朋友，因此抓紧一切机会撺掇独生子巴利改变主意。
老太太拿出一份报纸，大声跟儿子说：“有个自称‘不合者’的逃犯从联邦监狱越狱了，正往佛罗里达去。你读读这段，看看他对这些人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你倒是看呀。我才不会带上自家孩子往这种罪犯逃窜的方向去呢。要不怎么对得起我的良心？”
在这一段里，我们得知“逃犯”的存在，但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既然作者在短篇小说的开头就写了“逃犯”，在后面肯定会出现，在阅读的过程中，也会隐隐约约感受到这一家人将会面临怎样“丧尽天良”的灾难，这是写作技巧中的“伏笔”。
在《25堂文学解剖课》里有特意提到关于“伏笔”和“预兆”这两大写作技巧：
预兆：使人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和不幸。伏笔：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提前给出的暗示。《好人难寻》的前半部分，作者并未给出我们什么预兆，我们对危险的感知还是很弱的，甚至还有一点兴奋和期待，毕竟他们即将出游，这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但“不合者”和“丧尽天良”就是伏笔，邪恶的种子已然埋下，在旅途中就会偷偷结果，开出血腥之花。
尽管老太太不想去佛罗里达，这份报纸还是改变不了儿子巴利的主意，于是老太太开始劝说儿媳，儿媳充耳不闻，只顾着喂宝宝。紧接着，孙子和孙女出场了。
孙子约翰·韦斯利说：“你要不想去佛罗里达，干吗不留在家里？”
孙女琼·斯塔说：“就算让她当女王，她也不愿意在家待着，一天也待不住。她就怕错过什么，只想做我们的跟屁虫，我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这可不是尊敬老人的孙儿孙女，从只言片语可以推测出他们在日常生活里都会顶撞老人家。
但我们读到这里时应明白，恐怖小说里有一个叙述传统，凡是自大无礼的人，最后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尽管他们罪不至死，但在这篇小说里，他们是否会遭遇“丧尽天良”的事呢？
2、出发后
第二天一大早，老太太第一个钻进车里，还把家里的猫带上了，放在旅行袋下面的篮子里。
老太太之所以带上猫，是因为她怕它在家里不小心拨动煤气开关，把自个儿闷死。
这里要留意这只猫，这里可是第二个值得注意的“伏笔”所在。
这只猫在整篇文章里总共出现了3次，分别是老太太带上车、发生车祸时、结局。
这只猫可是让全家人遇害的关键点。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在车上安顿了下来，儿媳的穿搭很随意，老太太却打扮得十分隆重：
她头戴海军蓝的水手草帽，帽檐上还插了一束白色紫罗兰，身穿带白色小圆点的海军蓝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镶了白色蕾丝花边，领口还别了一朵布做的紫罗兰，里面裹着香囊。
她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万一发生车祸，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是有品位的淑女。
这里又是一处伏笔，最后真的发生车祸，她死在路上。
路上，老太太兴奋地欣赏着家乡的景色，孙子孙女又开始顶撞老太太，说家乡是个垃圾地方。
接下来，来到这篇文章中最恐怖的伏笔之处，我们仔细阅读这一段话：
他们驶过了一大片棉花地，田地中间有五六个坟堆，被篱笆围起来了，像个小小的孤岛。“看那片墓地，”奶奶手指着墓地说道，“那是老式的家族墓地，属于种植园。”“种植园在哪儿？”约翰·韦斯利问。“随风而逝啦。”老太太说完又哈哈地大笑两声。
我们一起来数数老太太全家的人数，包括老太太、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宝宝，正好6个人，对应着5、6个坟堆，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细节。
文中的“家族墓地”、“种植园”，我觉得这是暗示他们一家人的生命将随风而逝。
而且，这些坟堆被篱笆围起来，像孤岛一样，暗示他们最后死在路途中，无人知晓。
3、来到烤肉店
一家人半途休息，来到一家烤肉店后，老太太跟老板红屁股萨米（RedSammyButts）聊天。
他们刚好聊天这个世界上的坏人时，老太太又扯到逃犯“不合者”，红屁股萨米说：“好人难寻啊，世道越来越坏。想当年我出门时都不用锁纱门。现在可不敢了。”
这里再一次扯到“不合者”，说明他们离“不合者”越来越近了。
而红屁股萨米说的话，自然而然引出这篇小说的题目《好人难寻》。
《25堂文学解剖课》里有专门对红屁股萨米的英文名称进行了解释：Sammy有“傻瓜”的意思，Butts有“笑柄、臀部”的意思。
小说里，老太太认为红屁股萨米是一个“好人”，但这个“好人”，却信不过任何人，包括他老婆。
但他真的是个好人么？
4、再次上路
吃过午饭后，他们顶着炙热的阳光再次上路。
他们路过一个叫名叫“图姆斯博鲁”的地方，这个地名很有意思，“图姆斯博鲁”原文为“Toombsboro”，Tomb就是“坟墓”的意思。
《25堂文学解剖课》特意说明，不要被多出来的“o”妨碍你，这里隐藏着一个重要的信息：他们从有6座坟墓的地方走到了有一座坟墓的地方，暗示着他们将葬身此地。
老太太突然记起来这附近有个种植园，她很想到那里去看看。但是儿子巴利是不可能听她说的，从一开始她用报纸上的逃犯来劝说他都没用。
于是，老太太换了一种方法，巴利不听自己的话，难道他还不听孩子们的话吗？
老太太狡黠地对孩子们说：“据说谢尔曼杀到这儿来的时候，这家人把所有银器藏在了种植园小凉亭的暗格里面，再也没人找到过……”
孩子们尖叫着说要去，巴利起初不同意，可顶不住孩子们大闹。
最后，爸爸同意了，老太太开心地为巴利指路，车子钻进了一条土路里。
可突然，老太太脑袋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难以启齿，憋得满脸通红，两眼发直，双脚一跳，碰翻了角落里的旅行袋，吓得那小猫窜了出来，刚好跳到巴利的肩头上。
于是，车祸发生了。
5、发生车祸
到底是什么可怕的念头吓得老太太两眼发直？
原来老太太突然发现自己记错了，种植园根本不在这儿，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出车祸之后，大家都没有严重受伤，巴利把脖子上的猫扯下来，往外一扔。（注意这里猫被扔走了，直到结局才会出现）
而孩子们狂喜地在尖叫：“我们出车祸啦！”
孙女看到老太太一瘸一瘸地爬出来时，失望地说：“可惜没人死掉。”
奶奶却不在意，她巴不得受了伤，巴利才不会立即冲她发火。所以她装作受伤了，说：“我肯定伤到内脏了。”老太太决定不提那种植园的事。
不过没人理她，因为孩子们都在高兴，而巴利的牙齿直打颤，惊吓之后的他浑身发抖。不得不说，巴利对危险的敏感度还是很高的。
这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是环境描写，这里隐藏着恐怖的死亡气息：
路面在十英尺之上，他们只能看到对面路边的树冠。他们坐着的沟渠后面是片大树林，树木高大、阴森又幽深。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不远处的山头上出现了一辆车，车开得很慢，似乎车里的人在观望他们。
几个人被困在阴森而幽深的树林里，不远处只来了一辆车，车里的人还在观望他们，这个画面想象一下都起鸡皮疙瘩。
这就是《25堂文学解剖课》里所说的“预兆”（使人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或不幸），因为出车祸前还是有炙热的阳光，一转眼就到了阴森的树林里，读者也会隐隐约约感受到危险即将出现。
那是一辆如灵车般的黑色大车，车身破旧，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可不是灵车么？车里坐的都是收割他们性命的逃犯。
6、凶杀现场
老太太还不知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但是她觉得得救了，立马向那辆“灵车”招手，把车里的人招过来。
3个男人过来之后，注意这里的环境描写：
他们身后的树间有一个大豁口，像血盆大口一样洞开着。
这段话再次暗示了这3个是极度危险的男人。
“下午好，”不合者说，“我看到你们翻车了。”“我们连翻两次！”老太太说。“就一次，”他纠正说，“我们都看见了。”
老太太说连翻两次，不过是为了凸显他们处境困难，需要帮忙。
但不合者却纠正了她的说法，是一次就说一次。
我们可以推测出来不合者是个很“倔”的人，他只相信亲眼所见的事。
直到这一段，我们还不知道不合者是否有杀他们的想法。
这时，巴利正在向3个男人解释自己的车祸情况，老太太看到他们带着枪，突然尖叫了一声，大喊：“你就是那个不合者！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你了！”
（也许此刻老太太还为自己的聪明和记忆力骄傲，但这样大喊出来肯定是作死了。）
老太太知道自己的一句话让全家人陷入了危险，开始劝说不合者。
老太太哭着说：“你不会对女人开枪的，对吧？”不合者说：“我不喜欢那样做。”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不合者是个不受宗教和道德约束的人，做事仅凭个人喜好，但他是个有一说一的人，他不在乎人命，当然不会费心思去哄一个老太太。
后来，不合者只留下了老太太，让手下把老太太的家人都杀了。
起初，不合者还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他会尊称老太太为夫人，说话的语气也非常温柔。
直到不合者发现老太太口不对心，他仔细琢磨着老太太那些讨好的话，开始反驳老太太，逐渐陷入了对自己身世的回忆，我们从这段回忆中，就会发现不合者之所以成为杀人犯的原因：
他爸爸骂他是个狗杂种；别人污蔑他杀了他爸，实际上他爸是因为流感死的；他因此进了监狱，因为判决书上有他的名字；他不得不走上杀人越狱的道路，最后越发疯狂。不合者缓缓地把这些事说出来，也许是想把心中的压抑发泄出来，也许是期待着老太太能够理解他。
但老太太每次都是怎么回应的？
“你祷告啊！”“要是你祷告，耶稣会帮你的。”“耶稣啊！祷告啊！耶稣啊！”
不合者一开始只是平静地说，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耶稣，自己能应付过来。
后来，在老太太喋喋不休地让他祈祷时，他越发疯狂，嗓子都快喊破了，面容也扭曲了起来。
直到老太太说了一句：
“哎呀，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孩子啊！”她伸出手，摸到他的肩头。不合者如同被蛇咬了似的跳起来，对她当胸开了三枪。
不合者因为父亲而被迫受害，他恨他的父亲，也恨这个世界，更恨“儿子”这个身份。
二、《好人难寻》为何会让人毛骨悚然？
这篇短篇小说最精彩的地方，也是最恐怖的地方，在于无论老太太如何劝说不合者，都无济于事，他就是要把他们一家人杀掉。
起初，老太太不停地说：“我知道你是心肠好的，你不会对女人开枪的。”
老太太试图唤醒不合者的良知，但她不知道的是，不合者根本不受社会道德约束。
不合者平静地让人带着巴利和他儿子到远处杀掉。
接着，老太太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然而，不合者是个较真的人，他觉得老太太说得不对，他不是好人，但也不是特别坏的人，不合者把他的身世和如何走上犯罪道路的事情缓缓说出。
期间，不合者让人带着儿媳、孙女、宝宝到远处杀掉。
最后，老太太把耶稣和祈祷搬出来，希望耶稣能感化不合者。
但她不知道的是，不合者完全不受宗教约束，甚至有些怨恨“耶稣”。谈到耶稣时，他面容越来越扭曲，最后把老太太也杀掉。
我们把自己代入角色，感受一下老太太的心理世界就知道，自己歇斯底里地劝说一个罪犯，却无济于事，这么大岁数的人还要看着后辈一个个地死去，连宝宝都不放过。
这个面临死神、感受着生命逐渐流失却无能为力的漫长过程，该多可怕啊！
《好人难寻》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不合者的犯罪动机在哪里，他并不是刻意施暴，但他冷漠而恍惚，他无意识犯罪而犯罪，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三、仔细研究小说里的每字每句，细思而极恐
《好人难寻》是一篇非常优秀的恐怖短篇小说，正如《25堂文学解剖课》所说的：
如果你是学习写作或文学的学生，那这篇小说里可有太多东西要学习了。比如老太太一家六人和三个逃犯的性格设置，南方公路和偏僻小镇周围的哥特式地理环境，以及我们熟悉的天主教主题——原罪、为什么善良的人总会遭受到厄运等等。
包括小猫的性命和出场时间上的设置，都是有研究意义的。
在最后的结局里，不合者把老太太一家人都杀死以后，小猫出现了，在不合者脚边蹭来蹭去，而不合者抱起了小猫。
小猫的英文名称为“PittySing”，而《25堂文学解剖课》里有提到，在以往歌剧《天皇》中，有一个小人物名叫“Pitti-Sing”，他是刽子手的忠实护卫。
而小猫最终活了下来，成为了不合者的守护者。
所以，如果我们草草读完《好人难寻》，也许我们只能知道故事的大概：老太太一家人出行遇到逃犯，全死了。
但是，我们反复阅读这篇小说，然后仔细思考里面每一个词、句子和名字的设置，你会发现作者在不断为最后的灾难而铺垫，这些细节让人细思极恐。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也会伴随着危机感和不安，到最终离开书本以后，内心还在不断思考，我们到底该如何过好这一生？
这个就是我反复阅读《好人难寻》和《25堂文学解剖课》的思考。
四、关于《25堂文学解剖课》
《25堂文学解剖课》中的文学理论和案例，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研究的地方，而《好人难寻》正好是其中的一课。
这本书收录了关于文学史上25本经典文学作品的解剖，包括《好人难寻》、《包法利夫人》、《了不起的盖茨比》、《洛丽塔》等，《洛丽塔》的解剖也是我非常喜欢的部分。
里面有非常多的写作技巧分享，这些技巧的学习，不仅可以让喜欢写作的人能够写出优秀的作品，还能让读者从更高的位置去看待一部文学作品的架构，以作家的眼光去看待另外一个作家的作品。
正如《25堂文学解剖课》前言里所说的：
在接下来的部分，我会先把盖茨比的衣服脱掉，然后是洛丽塔，然后是另外23本经典的、充满想象力的文学作品。
我们要看清故事的“皮肤”，包括上面的雀斑、毛孔等，甚至还想看清它的骨架、肌腱和肌肉等。
每个“发现的瞬间”，就是一堂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