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多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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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湘十六年后,我依然对世界怀着写成历险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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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顾湘,年夏,莫斯科

年,作家顾湘在莫斯科求学,《在俄国》便记录下了她的那段颇为独特的生活,读者可以跟随她的踪迹:我们在莫斯科在语言中心上学的日子,和旅途中平静的冥想日子之间来回,并得以不断接近那个二十岁出头时的顾湘。

《在俄国》曾在十六年前以《东香纪》出版,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清贫的留学生活,以至各种孤独、无聊的境况,都被作家以坦诚、不遮掩的笔法一一记录下来。

在新的后记中,顾湘写道:“上一版的后记也是在五月写的,整整十六年前,里面说,‘对世界怀着爱和无穷无尽的想要探索的兴趣’,很高兴十六年过去,我还是这样,怀着爱和探索的兴趣。那篇后记最后又说:这一秒钟我觉得,要是每本书的后记都变成一个历险记的开头,那多有趣。现在我也这样想。”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在俄国》中的《女教师们》一文。

01

我们的历史老师叫奥丽加·彼得洛芙娜,这姓名连起来读很有质地,自从被她一读就变得有了质地——奥丽加·彼得洛芙娜——她嗓音浑厚,带金属质地,仿佛那名和姓永远连在一起,在教室乃至印象里像个钟那样嗡嗡鸣响。

她说话嗡嗡响,穿着潦草,黑毛线开衫,衬衫领口因为颈间堆积的松弛的肉没法扣上,总向两边敞开着,像两片蔫掉的卷心菜叶子,托着她长着稀稀落落、乱蓬蓬的泛灰的*头发的脑袋,她也化妆,眼袋这块总是青的,淤到下垂的脸颊上来,不知道是天然的,还是油腻晕开的眼影。

好几个上了点年纪的女老师比年轻的那些更有风情。她们活过的日子比较长,在她们身上的积累是各式各样的。年轻的那些则都差不多。

顾湘/摄

俄语课的塔吉亚娜,是伴随我们时间最长的老师,我们非常爱她。她脾气好得没法再好。她不化妆,个子娇小,银灰色头发梳在脑后,穿朴素大方、质地好的衣服,驼色、灰色、墨绿、藏青和咖啡条纹格子裤,她的同事们说她有日本风格。俄罗斯风格体现在:手上有很多戒指,和有时戴一块大琥珀挂饰。她在日本教过书,因为要照顾家人孩子,后来就待在莫斯科哪里也不去了。她疼爱她的孙儿们和丈夫,感情溢于言表。

她的考试很容易,她给的分数都很高。她对我们过于宽容,不过心不在焉、倦怠和状态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心里有数,你不说她也不说,你问她她就非常直接地说。

她爱开玩笑,开完之后总说抱歉抱歉玩笑玩笑。很爱笑,笑起来啾啾的,满脸都是笑出来的深褶子,快乐的旋涡从亮闪闪的眼睛里漾开。

她写了本小书讲小象、小猴子、小鹦鹉、小蛇四个小动物的小故事,拍成了布偶片,还生产了玩具。她课间去喝一杯咖啡,午饭吃三片面包,很简朴。我买三十五卢布一本的《花园》杂志,她说那杂志很好但是贵。我们的课程和进度和其他班的不大一样,我们念诗、学小动物故事、参观博物馆,她关心新的展览,很爱看画,在画册、衣物和日常采购上的支出是宽舒的。她还有许多的旅游,应该说她顺心如意。

△莫斯科,地铁大学站附近的超市

文学课老师叶莲娜总是很艳丽,一头金发,有时戴许多金首饰,配粉桃红色的指甲和嘴唇,浅蓝眼影;有时是大红指甲和嘴唇,灰眼影,红毛衣,金项链,红宝石耳环戒指。她穿蓝衣服,胸口就坠个椭圆形烟蓝地象牙浮雕挂件。她不爱我们,我们也不爱她,双方都不太有所谓。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至今也能算是,即使她已经很老了。听我们回答问题时,涂蔻丹的手握着一支笔批改作业,有一次还掏出一面小镜子扑粉。

另一个塔吉亚娜又是个浓妆艳抹的老妇人,她是老周的俄语老师,毕业于语言文学系,对学生要求很苛刻,神经质而热情,她皱眉头批评他们,把出现语法错误的话打断得支离破碎(在家她也要纠正她数学系丈夫的语法错误),动辄大光其火,扬言要把人赶到慢班去,不过对外还是说他们是很好的孩子。

她上课不讲诗歌画,而是和学生没完没了地讨论爱情,她认为爱情不可或缺,赋予人的生命活动大部分的意义。她告诉他们她和丈夫看电影、看戏、吃冰激凌,喜不自禁,春风满面。

还有一个文学老师,只给我们代过一堂课,从样貌到神态语调我都很喜欢,她腰杆笔直,瘦长脸的,坐着一点儿也不见发胖,整个脸的皮肤都罕有的光洁紧绷,只有嘴角边各有一道概括性的纹,即使说着严厉的话也会显露笑意。从她饱满的额头到挺拔的鼻子、短人中、薄嘴唇、鲜明的下颌这样紧凑的一路下来,显示了典雅、坚毅和理性,浅褐色头发全向后梳理得纹丝不乱,眼窝很深,雏菊色的眼睛反映出温婉、娴静和友善的一面。她不像平常会见到的俄国妇女,倒像英国名著里的人。我不停看她,看了一整节课。

02

地理老师也很有趣,我第一次看见她之后就到图书之家买了一盒油粉笔、几支零卖的油彩棒和一堆浅色的厚图画纸,看到她就会突然想画画,而且用不上秀丽的水溶性铅笔,她几乎是现成的画中人——不是古典的画,是线条简洁夸张、大面积高饱和对比色厚厚平涂的画。

她顶了一头染的黑头发,发心露出淡*,她的侧面,脖子下面是滑坡的山,接着从胸起一路往下,胸、肚子都相当肥沃,下垂的裙边延续着这条接近不拐弯的线,正面和侧面几乎一个样,身躯和裙子组成的一个大钟形下面,支着两条裹着黑袜子的腿,伸进一双黑平底鞋里。鲜紫衣服、黑裙子,长方形紫罗兰色围巾披在两边胸上,一串大圆珠子项链,往上是一圈一圈下巴,紫红嘴,黑发黑眉毛,轮廓都是粗线,很鲜明。

她上课就是一个劲儿地猛写笔记,我们就一个劲儿地猛抄,一节课从头抄到尾,她自己老挡住黑板,我们左探右探伸长脖子还是没法将视线绕过她的身体。

△苏兹达尔的女孩

说回到奥丽加·彼得洛芙娜身上来吧。同学们都烦她,她总是唠唠叨叨,叫我们买磁带、回去听课文,不过我觉得那是应该的,没什么不对,所以我不烦她。她上课就是这么一套:放录音、让我们挨个读、回答课后问题、在本子上再写一遍、在另一本本子上再抄一遍题,然后默写,写完了自己对着书订正。每堂课就都是这样。这样就显得她挺不负责任,因为她什么也不干,这些事我们在家自己也能干。实际上谁在家都不干,连来到课堂上也不干,默写的时候还是在抄,因为默不出。我理解她,她也很泄气的。学生对她的要求太高,对自己却没有要求。

奥丽加·彼得洛芙娜总是竖着一根手指——其余那些套着大石块戒面的戒指握着——强调说:“语音、语音、语音,反复读!”不能给老师带去更大的教学的快乐,我也感到过意不去。

我们在抄写问题的时候,奥丽加·彼得洛芙娜就在教室里踱来踱去,不时瓮声瓮气地说上几句。

有一回,有人看见她手里攥着一个黑塑料袋从教室后面踱到前面来,他说她每次走到前面都攥着一个塑料袋,我们就开始偷偷注意她。果然,她每次都从后面带上来一个黑塑料袋,不动声色地塞进讲台里放好,然后又慢慢走向后面。她不像往常那样啰唆了,全神贯注地干这件事情,并不想被人发觉。我们猜想着她从哪里弄来的塑料袋,但不敢回头看。

她这样约莫拿了十几个袋子,把它们全堆在讲台里面,最后再全掏出来,装进自己带来的大塑料袋里。她满足地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心虚似的开始和我们说话,比平时更亲切一点,说的也是一些闲话。因为我们几个人实际上都看到了,我替她感到有点儿心酸。莫斯科普通的店里卖东西不给袋子,袋子是卖钱的。课后我们看到那是教室后面摞起来的许多椅子背上套的保护用的塑料袋,她发现了它们,把它们一个一个轻轻扒下来,像只衔东西填窝的鸟那样往返,而不是一次性一起拿,以防万一被开门进来的人撞见或被我们识破。

△在莫斯科,到处都是换汇点

她用透明胶带纸把写错的圆珠笔字连着薄纸层粘掉,她对我们的涂改液很感兴趣似的,因为是很小的东西,我们不好意思送给她。

她有次一直拿着一袋枸杞、冰糖的那种盖碗儿茶包,拿进拿出,放学时候对我和周游说,那是一个中国学生给的,又问是只能泡一杯么?我就说不是,可以放在一个小壶里泡着喝的,周游就急了,说怎么不是呀,就是一包只能泡一盖碗,用俄语就跟她说“不是,只能一杯”,我说她可能还想让她的家人都喝上一点呢?还是一小壶水吧,你说“一杯”她一下子都失望了……我向她说“一小壶”,她高兴了,再问周游确定一下,周游说是。

她又问:“你们在这里喝什么茶呢?”我们说:“在这里买的茶。印度茶。”她说哦。周游说她是想问我们要茶,可是我们的确没有茶,要是说有,上哪儿给她弄茶呢?我觉得即便我有,我也不会给她,因为听懂了感觉很心酸,情愿当听不懂。我就当她只是和我们唠了两句家常。

03

我对穷本身不是很在乎,可是受不了对贫穷的感知。一个电影里妈妈告诉孩子:我们不是穷,我们只是没有钱;等孩子成为妈妈时终于开口说:我们就是穷。一个小说的男主人公说他的父亲——一个苏联学者去日本参加研讨会,一天忘了供应茶水,大家只能到自动售货机购买饮料,那天他差点渴死,他不是没零钱,而是没有钱。

我父亲的一个朋友,是个笑口常开的老头儿,有一次我父亲和尼康公司的人说起一只他借用着的数码相机,说他用的是自己制造的一大个蓄电池,出门拍照就挂在腰间,那些人就惊叫起来:“那怎么行啊?弄不好会触电死人的呀!”他们摇着头,说那纯粹是胡来,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着——仿佛是自己的窘迫似的,辩解说:“那怎么办呢?电池太贵了,用不起啊。”我在旁边听到他们说“会触电死人的呀”,感到很难过。

△圣彼得堡,涅瓦河边

没有穷过的孩子永远不知道穷是怎么回事,没有富过的也不会感到那样清晰切肤的穷。我受不了紧绷着扣上扣子便不太自然的、或袖口短了一截的西装;受不了老太太冰箱里用保鲜膜包着四分之一个橙子;用了又用的保鲜膜;受不了一个小的装着残旧零钞票的新年红封包;受不了别人穿着很多年前的牛仔衣,还是一模一样的难看;一个磨损厉害、处处缝补的书包;我受不了我的母亲从南宁坐火车来看我,花她少得可怜的工资住旅店,从一个露针脚的人造革小钱袋里抠钱——八六年时我在南宁每天放学吃一包二毛五分钱的孙悟空牌牛肉干,我并不一味地节省叫她察觉,而是提出她力所能及的要求,这样她会快乐一点;我受不了她整整齐齐地攒巴东西;我受不了谢尔盖给我买了一个十三卢布的小蛋糕,自己抽四块钱一包的烟,我们把蛋糕切成很多份吃,我有钱,但不愿意在他面前用;伏尔加格勒的老爷爷说:十年前,我们放弃了我们的幸福。

那些事都让我难受,我也不愿意别人难受。我从小就会避免让人难堪受窘,别人窘迫,看见别人窘迫的我也会感到窘迫。我爸爸不知道,我是因为不想他再交学琴的费用才不好好练琴的,所以我后来看到继母的女儿也学了琴、总老大不乐意坐到琴凳上去,就暗地里很恼火。我有很多很多这种暗地里的恼火,但我不说,所以有时候我的脾气不好,闷闷不乐。

穷里头的无计可施使它永远不能被看作是非不能而不为的节俭,就跟丑一样,一个丑姑娘永远都不会情愿当人面说“今天我的样子不好看”之类的话。我欣赏那些心平气和的节俭。贫穷有时候带给人坚硬的气质,穷人的敏感也超乎富足的人的想象之外。

奥丽加·彼得洛芙娜不会知道我因此想着我们的父母和孩子们,但愿他们都不要怀有这种秘密的痛苦了。

内容选自

《在俄国》

作者:顾湘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出版社供图,顾湘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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